作者:鱸魚
一位青年之死背後的「全輸」結局
前文《加州「零元購」的悲劇與真相(上):舊金山的「新世界奇觀」是怎麼煉成的?》中提到,盛行於加州舊金山、奧克蘭等地,甚至向外擴散的「零元購」風潮,讓舊金山檢察長遭到罷免黯然下台、換上誓言「終結亂象」的新檢察長。同時,種種治安敗壞問題,也導致了當地連便利商店也請來武裝保全等等「世界奇觀」。
但有了武裝保全就可能擦槍走火,去(2023)年有一名青年打劫連鎖藥妝店,保全上去阻止,兩人發生扭打,最後歹徒被保全開槍打死。新任雷厲風行的新檢察長則判定這是合法自衞不予起訴,很多人認為此舉「大快人心」,也有很多人認為實在過當。
嚴格來講,當時保全並沒有開槍的必要,上面短片可以看到兩人發生扭打之後,歹徒拾起打劫的商品走出去,保全則追出去、在店門口開槍把他打死。警衛說因扭打時歹徒曾揚言要刺死他,但就算為真,當時歹徒也已轉身離去,威脅應該已經不存在。因此在我看來「教訓」的意味遠遠超過「自衞」。當然我也能同理這樣的「教訓」,因為大家都忍無可忍。
若以冷靜的角度來看,保全的確有防衛過當之嫌,至少透過司法審理過程還原真相應不爲過。但顯然檢察官揹負了壓力,想平息歷年搶劫的民怨而做了民粹的(不起訴)選擇。稍後加州檢查總長也為這樣的決定背書。誰都知道,這一切都是為了平息「零元購」帶來的民怨,甚至也可以說是為了選票──這問題不解決,以後民主黨在加州恐怕別想再執政。
事後經媒體報導,死去的青年劫犯搶到的商品總值不到一百美元(據報導為總值 14 美元的糖果),且那家連鎖店裡面稍微值錢的商品都會鎖起來,絕對不是可以抓了就走人的。去搶的人實在也缺乏歷練,居然理直氣壯地和前來阻止、荷槍實彈的保全衝突起來──這正是「零元購」最恐怖的地方,人們認為反正拿什麼算什麼、隨時要隨時來拿,別人都這樣、為何我不可以?誰知道就是這樣無知的心態,反害死了自己。
在這一件愚蠢的不幸事件下,所有人都成了被害人:那個愚蠢失去生命的歹徒,那位被吊銷執照的保全,那家被告賠償 2 千 5 百萬美元民事賠償的連鎖商店,所有被搶怕而關店的商家,所有不堪其擾而雇用武裝保全的商家,以及所有受不了這樣的治安而打包離開舊金山的民眾。
在大家都有槍的社會,有了上面武裝警衛打死歹徒的案子,自然也會有歹徒開槍打死保全的例子。下面這個案子剛好相反:歹徒偷竊建材行商品,警衛攔阻卻被打死。剛剛你可能才同情歹徒,現在你又得同情警衛……這國家真是夠亂了。
「那條愚蠢的法律到底怎麼來的 ?」
事態演變至此,現在很多人都將矛頭對準 2014 年在加州公投通過的第 47 號提案,認為它是條極為愚蠢的法律。尤其現在是美國選舉熱季,共和黨不停地在這方面大作文章,說民主黨執政下的加州已經無法無天,定出了全世界最荒唐的法律……但這其實是完全錯誤的訊息。這條法律本身並不愚蠢,也跟加州無關,更跟民主黨無關。
大部分人不知道,「微罪法」並不只存在於加州,全美國每一個州都有。差別在於微罪的「法定界線」。事實上,全美國有 34 個州對(偷竊列微罪的金額)標準,都比加州的 $950 還要寬鬆。例如在德州,低於 $2500 就屬輕罪、威斯康辛州也是,南卡羅來納州則是 $2000──相當於可以讓歹徒「偷」兩台全新的筆電都還不至於入獄。加州單以「價位標準」來說,其實遠比前述的州都嚴格。此外,「微罪法」在加州早就存在了幾十年,原來的界線是 $400,在 2014 年改為 $950,如此而已。
簡言之,這並不是「在民主黨全力推動下誕生的、一條全新的荒唐法律」。
「零元購」的集體打刧也在美國所有大城市崛起,唯一不同的是打劫風潮確實起源於舊金山,舊金山也的確在近年治安極度敗壞、儼然是犯罪者的天堂,但這些都有極複雜的其他原因。
現在全世界都認為這條法律是民主黨過度開放的惡果,而且「只存在」於加州,甚至是州長一個人惹的禍。州長紐森(Gavin Newsom)是民主黨政治明星,甚至可能成為未來的總統參選人,共和黨想趁著現在就先把他打趴。沒錯,舊金山的確有很嚴重的治安問題,只是全世界都認定那是出於民主黨那條荒謬保護壞人的法令。只要把零元購跟加州公投第 47 號法令畫上等號,你就會聽到「哦,那難怪」的反應。
但其實這條法律大家都有份:這根本是一條公投法案,不是哪個政黨或哪個政府的決定,更不是州長一紙命令就可以做到的──當初投贊成票的都有責任,包括我自己在內。而且我當時贊成得非常有道理。
公投通過、多年未出事的法案,今成代罪羔羊
怎麼說呢?在此先介紹一下美國的公投制度:美國是一個在地方自治事務上,極度仰賴公投的國家,大量地方層級的公眾事務,都是由居民投票決定。每次選舉一到,選民就會收到一大疊公投法案,裡面有全加州的,有自己所居住的縣的,也有當地城市的個別公投法案,洋洋灑灑幾十條印列成一本册子──加州不同城市居民看到的公投法案除了州層級的提案外,其他都不一樣。每一個法案也都會詳細列出正反兩面論述,真的要花時間參與民主,可能幾天幾夜都讀不完,讀完後往往也不知道是要投贊成還是反對,因為雙方的論述都很有道理。
只能說,這是雙方精彩又有教養的紙上辯論,就算讀完了也不見得真正了解背後的意義。如果要認真做功課可能幾個禮拜都做不完,很累人,但坦白講這叫做「有民智的民主」:人民用智慧與知識參與,而不是靠宣傳車廣播,叫里長召集人放鞭炮夾道歡呼,好像氣勢強就會贏。
選擇是自己的事,不應該跟「人氣」有關。
至於風暴中心,加州於 2014 大選時公投的第 47 號提案,內容大意是由於加州監獄系統已經達到飽和必須擴建,於是提出與其擴建需要龐大經費,不如把某些非暴力犯降為輕罪,改以罰金或拘役,把經費用於改善受刑人的心智健康和其他社會福利。法案中同樣「受惠」的還有毒犯及票據犯──這也是今日舊金山街頭,可以看到毒蟲在光天化日之下吸食海洛因的原因——絕不能說這些人的行為「合法」,但在新的法令下屬於「輕罪」,檢警雙方對此類案件的優先順序降到「最低」。在警力嚴重不足的狀況下,以輕罪逮捕這些人只是浪費社會資源。警察把多的時間留著喝杯咖啡,一起吃個甜甜圈還更有意義。
加州監獄系統確實早已飽和,如果偷竊罪與吸毒罪通通關進監獄,那勢必要提前釋放一些重罪犯。面對兩害相權取其輕,多數選民才投下了贊成票──至少當時我是在這個心境下投了贊成票,這個法律合情合理,投贊成的人也是基於理智做了選擇。那一次公投,加州 60% 的選民都投下了贊成票。當時沒有人會想到 5 年後會出現疫情,加上種種沈屙已久的社會問題,造就了這種世界獨一無二的搶劫舞台。
如果「零元購」的原因只是這條法律,那為什麼執行的前 6 年都沒有「零元購」 現象, 一直到疫情才出現?47 號法條會在這件事成了近乎唯一的代罪羔羊,是因為這個原因最不需要解釋,只要指著鼻子罵就會贏。每次提到「加州有這麼一條法案」,對方的回答都是「我的天啊,哪有這麼荒唐的法律?」 然後每一個人都憤怒得不得了。但是沒有人在意全美國每個州都有類似的法律,且有 34 個州都比加州還要「荒唐」,但後面這些話沒人聽得進去。
當然現在知道事態嚴重,今 (2024) 年 11 月加州居民可以再度公投廢除這項法案,到時候我相信大家會依照現況,同樣理智地做出最適合的抉擇。
治安敗壞如何解決?答案恐在未定之天
無可否認的,在無數觀光客眼裡,舊金山的治安已經敗壞到接近「目無法紀」的地步──這是事實,只是問題的成因遠比一般人想得要複雜──複雜到我不相信有任何簡單的答案。
為什麼零元購會走上今天這條路?「47 號法案」只是一個開端但不是原因,更絕不是唯一的原因。背後的原因太複雜,恐怕只有社會學專家可以回答,個人觀察除了疫情的臨門一脚,舊金山本身就長期存在極端的貧富差距,大量無家者長期處於城市邊緣、且得不到妥善的安排,本就是顆潛藏的社會未爆彈。另外由於當地文化向來以自由開放著稱,司法體系長期傾向保護犯人的人權,也製造了很多漏洞,又碰上了一個極度偏袒罪犯人權的檢查官……。這些原料一直都在,一旦組合催化就瞬間爆炸、甚至傳遍各地。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其他微罪更寬鬆的州,並没有同樣的問題。
現在唯一能做的,或許就是趁年底大選回收這條公投,先讓「藉口」不再存在。但這樣就可以改善舊金山的治安嗎?甚至,如果換了市長、州長甚至總統,一切就能馬上變得不一樣嗎?──如果這樣就可以瞬間解決當地沉痾已久的問題,那也未免太過簡單廉價了吧?
※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,原標題為《加州「零元購」的悲劇與真相(下):都是「它」的錯?治安共業還有救嗎?》,未經同意禁止轉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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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簡介:
鱸魚,那年厭倦了當代名著翻譯工作,看著別人都往矽谷跑,沒跟著上這艘船總覺得不放心。不得已只好出國改唸電腦,到了矽谷做了工程師。糟糕的是竟然做得還很成功,不知不覺就吃了一輩子的科技飯,後來也懶得再改了。現在吃飽、吃膩了,只能回頭拚命補一些當年想做而沒做的事。創作、玩音樂、騎登山車把自己搞得很累、探些愚蠢的險,都列在清單上。工作履歷倒挺誘人的,但生命履歷稍嫌空白了些。 所以只要跟工作無關的都充滿無限的熱忱,想趁著太陽下山之前,把生命搞得更豐富一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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